失聯(lián)馬航370乘客家屬:離開親人的日子
事發(fā)后,馬航家屬主要的聯(lián)系手段就是微信群:
MH370失聯(lián)乘客家屬大群
MH370失聯(lián)乘客配偶群
MH370失聯(lián)乘客子女群
MH370失聯(lián)乘客兄弟姐妹群
MH370失聯(lián)乘客父母群
專門發(fā)泄情緒的“要親人不要賠償”群
北京乘客家屬群
MH370家委會媒體群
“最后我問他,你知道飛機在哪兒嗎?他說知道……”老張說到這里,停頓了一下,周圍立刻安靜了下來,附近的家屬都圍住了老張,等著他的下文。
老張全名張永利,白色球鞋,黑色運動褲,上身是褐色圓領(lǐng)衫,套著褐色夾克,留著平頭,舉止干練。他是順義本地農(nóng)民,大女兒在MH370上。由于長年資助一名黑龍江大慶的貧困大學生,即使MH370出事后也沒有停止,因而老張在家屬之中頗有威信。
“我也就沒問他,飛機在哪里,”老張沒來得及繼續(xù)追問“飛機在哪里”,周圍的人一片嘆息,老張舉起右手,用食指劃了一條上升的拋物線,“不過那人說,你們只知道兩條航線,但他知道多條航線。”老張說完,周圍又安靜了下來。“他有特異功能不成,要不他咋知道哪條線是真的。”一位蹲在地上的家屬接口道。
老張講述的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,在家屬中已經(jīng)重復多遍:今年7月,兩名不知姓名的男士給他家送去了兩箱舒化奶和一個信封,對老張說了上面那番話。“信封里有兩千塊錢,上面寫著‘馬行370家屬收’,”老張說,“不過,不是馬航那個航,是銀行的行。”兩千現(xiàn)金之外,信封里還有一些照片,照片的內(nèi)容有壁虎,有鳥的羽毛。“下次,我一定問清楚飛機在哪兒。他如果說了,我就請大家吃烤鴨。”老張明顯有些懊悔。
這是2014年10月10日下午5點,MH370失聯(lián)后的第217天。他們所在的地方,是北京順義空港物流園六街物流基地辦公樓。這是一棟灰色的辦公樓,共有五層,站在樓下,頭上不停有飛機掠過。這一天,50多名MH370家屬,包括老張,在與馬航工作人員進行了3個小時例行公事的交流之后,走出辦公室,在門口開始閑聊——這是家屬最為放松的時刻。
2014年3月8日早上8點半,MH370失聯(lián)。這天之后,每逢周一、三、五,這架航班上的154名中國乘客的家屬們都會從北京,乃至全國各地聚集到這里,與馬航人員爭吵,用老張經(jīng)歷的這種傳奇故事相互打氣。他們中的絕大多數(shù),都相信自己的親人還在人世,只是由于種種原因不能恢復自由。家屬們組成了一個緊密的圈子,這個圈子里依靠兩個共同的信念維系:自己的親人還活著;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馬航造成的。
“我們孩子坐了你們飛機沒有了,我們也不找你們打官司,你們把孩子們還回來就行了。”來自邯鄲的栗二友曾經(jīng)當面懇請馬航工作人員——這句話最能代表這個圈子的信念。
失獨:“姥姥怎么了”
10月10日這天的交流會,從下午兩點開始。這是一層靠右側(cè)門的一間辦公室,大概30平米左右,六位馬航工作人員坐在前排,三男三女,馬航的兩位年輕律師坐在左側(cè)桌子后。20余名家屬坐在三排座椅上,座椅后背上寫著“馬航資產(chǎn)”。張美玲坐在后排,馬來西亞民航局官員黃惠康,這個馬來西亞政府與家屬打交道的唯一官方代表每講一句,她都會小聲罵一句“騙子”,然后用手不停地敲打“馬航資產(chǎn)”四個字。
217天前,張美玲正同兩位外孫等著女兒女婿的歸來。她住在北京朝陽區(qū)華威橋附近的一個安置房小區(qū),位于28層的家客廳很大,茶幾前面是LG的50寸液晶電視,茶幾左邊墻上擺著全家的各種合影,共有三排,一共9張,除了一張女兒和女婿的合影外,其他8張都有兩個外孫的身影。
兩個外孫是混血兒,哥哥Peter8歲,弟弟Mike只有3歲。她家“姑爺”Muktesh Mukherjee是印度裔加拿大人,供職于加拿大某能源公司,工作地點在北京的最高點——國貿(mào)三期。
3月8日早上7點,如果一切正常,MH370應(yīng)于半個小時前在首都機場降落,而張美玲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接到獨生女兒白小莫的電話。到了7點半,張美玲忍不住打電話給女婿的司機,讓他幫忙查詢航班情況,司機咨詢了北京機場地勤后,回復張美玲說飛機延誤,“還沒起飛呢”。Mike由于起得太早,已經(jīng)有些吵鬧,張美玲拿出他最喜歡的《papapig》動畫片,放到DVD里,安撫住了小外孫。
這時,張美玲突然接到妹妹的電話,“說飛機出事了,讓我趕快看新聞。”她打開央視新聞頻道,看到了MH370失聯(lián)的消息。“我看著字幕,眼淚就直往下掉,Mike嚇壞了,拉著我的手不停地搖,‘姥姥怎么了,姥姥怎么了’。”張美玲回憶著當時情景,雙手緊緊抓住沙發(fā)套子。
從那一刻起,張美玲及154名中國乘客的家屬的生活,發(fā)生了巨大的轉(zhuǎn)變?,F(xiàn)年已經(jīng)65歲的她怎么也不會想到,自己會成為英語速成班的一員。
與記者交談過程中,張美玲的手機不停地響起,都是向她推銷英語速成課程的。“一個月10節(jié)課就要3000塊錢,太貴了,”張美玲掛斷電話,“現(xiàn)在教英語的可真賺錢,想找個便宜的口語班都難。”張美玲之前沒有英語基礎(chǔ),她希望通過突擊學習,在兩個月內(nèi)掌握會話能力。
“我現(xiàn)在聽不懂Mike說話啊。”張美玲拿著手機大哭起來。Peter和Mike都出生在加拿大,長于美國芝加哥,英語是他們的母語。Mike一歲時,兩人跟隨父母來北京定居,就讀于北京的國際學校和雙語幼兒園。
MH370出事后,兩人一年30萬的學費對張美玲來說成了天文數(shù)字。于是,遠在英國的爺爺奶奶今年5月將兩個孫子接到英國撫養(yǎng)。
3月8日之前,張美玲本過著眾人羨慕的退休生活。她的女兒女婿是加拿大公民,后到美國芝加哥定居,在芝加哥的百老匯街有一套公寓。為了帶外孫,張美玲一共去了芝加哥8次,“已經(jīng)可以申請美國綠卡了”。
到了北京之后,女婿公司在二環(huán)朝外大街的新城國際為其提供了一套300平米的公寓。女兒女婿,兩個外孫,包括張美玲都有自己的房間。“晚上9點都回房開始休息,早上6點半全家起來,我那時的生活可健康了。”張美玲說。而現(xiàn)在的她,晚上兩點還在上網(wǎng),搜索MH370的消息。
此前,女婿每年都要組織全家出國旅游一次。如果航班沒有出事,他們原計劃3月29日去香港,全家的機票都已經(jīng)買好。但現(xiàn)在的張美玲,連下樓都很少,她現(xiàn)在只關(guān)心兩件事:女兒女婿何時回來;盡快學會英語與外孫聊天。
客廳電視旁放著一部白色的索尼筆記本,這是張美玲和兩個外孫的通訊工具。“每周視頻通話一次。(到英國)半個月后,兩個外孫就不會講中文了,Mike只會說姥姥,Peter說一句中文要想兩分鐘,我對著他們不知道怎么開口。”
外孫變成了“外賓”,讓張美玲驚恐不已,甚至每次打開電腦,她都從原來的期待變成了害怕。在恐懼感的壓迫下,雖然抱怨補習班的價格,張美玲最終同雙井的一家英語機構(gòu)簽下14680元的合同,開始了五十節(jié)課的強化訓練。“那是一個一對一的班,人家說這樣學得最快。”她購買了各種英語教材資料,從《新概念》到《大學聽力》,勤奮程度堪比面對四六級考試的本科生。
事實上,大外孫Peter在3月8日那天就明白發(fā)生了什么。“Mike一天到晚就要找爹地媽咪,”張美玲說,“我們這個老二跟他爸爸特別好,他爸爸媽媽不管到了哪里,住下酒店就打電話回來,老二就在旁邊大喊爹地媽咪Comeback。”Peter則一直安慰Mike,告訴他爸爸媽媽都在一個荒島上,很快就會被人救回來。
從某種意義來說,張美玲對MH370事件的看法與Peter不謀而合。“因為要看孩子,我3月24日才第一次去麗都飯店。”張美玲說。
對于所有馬航家屬來說,3月24日晚10點是他們最難忘的一刻——馬拉西亞總理納吉布宣布MH370終結(jié)于南印度洋。在麗都飯店等待消息的家屬們,很多人當場昏倒,現(xiàn)場亂成一片。
當時,張美玲坐在第一排,她沒有像其他家屬那樣失聲痛哭,而是直接質(zhì)問面前馬拉西亞大使館的一位官員。“我問你們的飛機究竟去了哪里,是不是還在馬來西亞,”張美玲說,“你猜他怎么回答,他說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。我覺得他這就是承認了,飛機就在馬來西亞。”
像張美玲這樣的失獨人群是馬航家屬圈子的核心成員,遭受的打擊最大,多年的親情回憶成為他們無法擺脫的負擔。
家住北京市朝陽區(qū)青年路的胡阿姨60多歲,已經(jīng)退休,老伴去年去世,兒子、兒媳婦和3歲的孫女都在飛機上。“孫女都要上幼兒園了,當時定下了兩家幼兒園,國美第一城的21世紀幼兒園和興隆家園的向日葵幼兒園,就是拿不定主意,早定下來就好了,就沒這些事了。”胡阿姨反反復復地說著孫女。她每逢周一、三、五都要去馬航辦公室。經(jīng)常發(fā)生的情況是,她周一晚上8點才回家,也不做飯,隨便吃點,然后等待周三的到來。
張美玲最近去順義馬航辦公室的次數(shù)減少了,因為用車不方便。
3月8日之前,女婿出門有公司專車,司機接送。3月8日之后,女婿的公司依然同意張美玲使用這部車,但需要提前一天預約,還不能保證一定能約到。“我也理解,人家司機也不容易。”張美玲也和街坊鄰居斷絕了來往,很多鄰居和親戚甚至還不知道她家出了事,經(jīng)常問她女兒什么時候回來,她什么時候再去芝加哥。
這些問題讓張美玲無法面對。于是,與馬航熱線聊天,成為她唯一的業(yè)余愛好。
3月24日之后,馬航中國開設(shè)了一個服務(wù)熱線,專門解答家屬的各種問題。家屬們有事沒事就打過去,有抱怨的,有訴苦的,有痛罵的,也有像張美玲這樣探聽口風的。
“接電話的姑娘小伙子態(tài)度可好了,我就愛同他們聊,他們很多東西都不敢回答,所以聽話就要聽音。”張美玲說,“有一次,我問那個小伙子,飛機是不是在馬來西亞。他不說話,我又問是不是在菲律賓,他還是不說話,最后我問是不是在新加坡,他‘嗯’了一聲。所以我覺得,飛機肯定還在,就在新加坡,要不然其他地方不‘嗯’,但新加坡就‘嗯’了一聲呢。”
除了打電話,張美玲的另一種確認方法是算命。
今年5月中旬,她來到北京八大處,在靈光寺門口遇到一位大和尚,自稱斷命精準。“胖胖大大,穿著袈裟,說是來自五臺山,像個有道行的。”張美玲報上了女兒的生辰八字,和尚推算了一陣,告訴張美玲,要算的人遇上事了,受阻了,要揭開這事,最快也要到明年。“他還說當時就是阻力最厲害的時候,還說我們要吃官司。”五臺山高僧的每一句都擊中了張美玲的心坎,讓她大為信服,“只憑生辰八字就能算出這些,看來女兒女婿就是活著。”事后,張美玲給了高僧90塊錢,“再給多,就沒錢坐車回來了”。
喪偶:“同情也許是善意,但只會徒增別人的優(yōu)越感”
張美玲將算命的結(jié)果分享到微信群里,為大家提供了又一份精神支撐力量。
事發(fā)后,馬航家屬主要的聯(lián)系手段就是微信群:MH370失聯(lián)乘客家屬大群、MH370失聯(lián)乘客配偶群、MH370失聯(lián)乘客子女群、MH370失聯(lián)乘客兄弟姐妹群、MH370失聯(lián)乘客父母群、專門發(fā)泄情緒“要親人不要賠償”群。由于北京乘客較多,他們還組建了一個北京乘客家屬群。此外,實名投票群創(chuàng)建后,一名乘客只有一名家屬能進入這個群,重大決定進行投票。當然,他們還有一個專門面向記者的群——MH370家委會媒體群。
“現(xiàn)在群里特別信算命的,至少一半人都算過。”張婧說。她是北京一所學校的老師,新婚丈夫是MH370的乘客。“凡是算過的都會在群里說,我找哪個大仙算過了,人都還在,有些家屬甚至連續(xù)找了四五個算命先生。很多家屬就是這樣,有10個信息,就把9個不符合期待的都下意識濾掉,然后有一個半靠譜不靠譜的,就認準了。”
順義空港物流園馬航辦公室的正式名稱是“MH370家屬支持中心”。這間辦公室的右上角,掛著一張大比例尺的中國地圖,上面標著各個省份的MH370乘客,女的用粉紅色標簽,男乘客用天藍色標簽。每次來開會,家屬一抬眼,就能看到掛在那上面的親人。
張婧每次去這個辦公室都會坐在后排,盡力遠離這張地圖。
航班出事后,在中國律師協(xié)會的指導下,家屬們成立了家屬委員會,有十來個牽頭人。委員會有專業(yè)分工,分成法律組,資料組,媒體組,技術(shù)組和雜項組,每組四到五人,由家屬們根據(jù)自己的特長自愿參加。
張婧是馬航家屬委員會技術(shù)組的負責人。在家屬支持中心,她提出問題的專業(yè)程度,曾讓馬來西亞民航局官員黃惠康大為吃驚。而她,本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文科生。
她沒有找人算命,只是在微博上探究丈夫的下落。她關(guān)注了每一個能搜到的機長、塔臺和地勤人員,然后與他們私信交流。“有些機長很熱心,有些挺令人失望的。一個機長說節(jié)哀順變,我都不知道該謝他還是……”
她遇到過一個非常支持陰謀論的機長,后者說“在高層的朋友”稱“人還在,只是被劫持了”。“他說自己快退休了,已經(jīng)活夠了,不怕別人找麻煩。”劫持說在家屬群盛行,一個家屬甚至聲稱,從高層打聽到政府已經(jīng)鎖定一個島嶼,正在訓練特種部隊,準備登陸進攻以解救370乘客。
類似的陰謀論在家屬群中非常流行,受到普遍的歡迎。
“這其實就是一種幻想,家屬寧愿相信一個虛構(gòu)的事實,也不相信客觀的事情。”杭州師范大學心理健康教育中心教授傅素芬說,“家屬們已經(jīng)跟現(xiàn)實隔離了,隔離開來以后他們心里可能還會舒服一些。如果回到現(xiàn)實的話,他必須去接受這個人已經(jīng)死了,那他接受不了。他們的心理會采用一些回避、否認,這樣的一些機制來讓自己能夠過下去。打個比方說,我們的身體如果有重大創(chuàng)傷,或者大出血的時候,人會休克,休克也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,來降低機體的新陳代謝。情緒也一樣,當事實承擔不起的時候,也用情緒休克或者失憶、否認來保護自己。”
現(xiàn)在,每天早上醒來,張婧的第一件事就是刷微信圈,然后開始搜索MH370的各種關(guān)鍵字。“搜370,馬航,馬來西亞,希沙姆丁,納吉布,馬航工作組,之前幾小時就能看到一條新聞,逐漸變成一天,兩天,十天才能看到新的消息。”工作之余,研讀各類航空網(wǎng)站成為張婧的關(guān)注焦點:她清楚軍用雷達與民用雷達的區(qū)別,她了解各類發(fā)動機的推進比,她能聽懂空管的各種術(shù)語……
對于丈夫的生死,張婧的態(tài)度非常矛盾。“無論說他在,或者不在,對我來說都不是好答案,如果在的話,被劫持了200多天,他該受了多少罪啊。想想他如果在一個地方受這么大的罪,我寧可他一下子怎么怎么樣。如果要說他不在的話,但我們的過去是那么甜蜜,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?”
親人生或死的不確定,對于家屬來說是非常尷尬的現(xiàn)實。MH370上的154名中國乘客,在法律意義上是一個未定狀態(tài)。“我國民法規(guī)定,像MH370這種突發(fā)事件,只有在兩年后,才能由家屬啟動宣告死亡程序。”民事律師方振宇告訴本刊記者。
栗二友今年60歲,來自河北邯鄲農(nóng)村,育有一子一女,女兒在家務(wù)農(nóng),兒子是154名中國乘客之一。此前,他的兒子在國內(nèi)某個大型通訊設(shè)備制造公司上班,是家里的經(jīng)濟支柱。MH370出事后,栗二友一家沒有了經(jīng)濟來源。他們想提取兒子工資卡的存款,被公司和銀行拒絕,要求他們必須先出示死亡證明,然后才能辦理。
“我先生也沒辦法定為工傷,因為工傷也必須有死亡證明。”張婧說,“沒有死亡證明什么都做不了,但我寧可什么也做不了,也不希望看到那個死亡證明。”
3月8日之前,張婧是個幸福的小女人。她和丈夫去年結(jié)婚,住在北京遠郊,兩人對生活有著非常美好而詳細的規(guī)劃。“我們在北京算一個中等家庭,但是我的工作對于孩子和家庭都非常有利,他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工作當中去,我們當時就已經(jīng)準備要孩子,因為我和他都是雙胞胎,我們想可能會生一對雙胞胎,我們的床都是買上下鋪的。”
“早晨起來打開窗戶的時候,我們那個房子可以看到遠處的山。這一瞬間,就覺得特別美好。暑假的時候,我可以進城陪他上下班。他上班,我在市里購物,或者是看電影,等他下班。我力爭花完他一天掙出來的錢,然后一塊回家。我真的這樣想的,看到商店的標簽,覺得這個錢比我們今天賺的少,我就可以買,這是很幸福的一種生活,我一直認為自己幸福。”
往昔愈甜蜜,現(xiàn)實就愈傷心。3月8日之后,張婧首先面對的,是來自各方的同情。
張婧是一個班的班主任。MH370出事的消息傳來,她沒有去上班,而第二天,孩子們的詢問就蜂擁而來。“各種給我打電話,發(fā)短信,老師怎么還不來,咱們班炸鍋了,各種催你的那種。我當時聽不了手機響,手機一響我觸電似的。在麗都的家屬會場上,有記者手機響了,旁邊有一個家屬上去要打他,我爸爸說神經(jīng)病啊,人家手機響了要打他。我當時特別理解那個家屬,他和我一樣,當時對聲音特別敏感。”
孩子們還是了解到發(fā)生了什么,他們合寫了一首詩獻給了自己的班主任。“告訴我雖然你生命中少了一個人,但還有我們,你對我們那么好,上天是公平的,將來對你好的人一定會有。還有的學生會說老師你現(xiàn)在有錢花嗎?沒有錢花的話我給你,”張婧拿起紙巾,擦了擦眼淚,她沒有哽咽,只是不停地掉眼淚,“面對馬航官員我也是這樣,說著說著就流淚,自己都不知道,抱歉。”
在家屬中,像張婧這樣理性的人不多。近8個月的時間并不足以讓他們從悲痛中完全恢復過來。“我知道他失聯(lián)后,只能做到現(xiàn)在的樣子,我不能做得更好,我沒有遺憾,他能給我的愛都給了,我能給他的愛也都給了,出事情之后我媽總說命什么的,我覺得不是什么命,就是一件事情恰恰碰到了。所以我不想別人同情我,別人同情也許是善意的,但是只會徒增別人的優(yōu)越感。”張婧說。
張婧最近退出了大群,被排斥出了家屬的核心圈子。因為她對親人還活著這個信念不夠堅定,在群里同人爭吵了起來。
“群里有人陰陽怪氣地說,有血緣關(guān)系的就是要比沒血緣關(guān)系的更悲痛,更關(guān)心親人,這讓我受不了,他們指責我去馬航辦公室不積極。拜托,我是有工作的人。”
配偶這個群體在MH370出事6個月后,逐漸恢復了過來。他們有自己的工作,也把目光放到了未來的生活。他們開始關(guān)注自己的身體健康,不讓眼淚浸染自己的生活。
然而,這個目標很難實現(xiàn)。
“因為這個飛機上大部分是男的(乘客),因此大部分配偶是女的,”張婧說,“她們經(jīng)常在群里說,今天我家什么東西壞了,以前都是老公弄的,現(xiàn)在不知道找誰。很多家屬平常上下班老公接送,自己不學開車,現(xiàn)在自己學開車,還要照顧孩子,還要照顧父母。”張婧說,“配偶經(jīng)常在群里面崩潰,一個無線路由器壞了,就能哭得不行??薜貌畈欢嗔耍耪f我們家無線壞了,我不知道怎么弄,大家告訴她說把電源關(guān)上然后再打開,她告訴你說還是不行,哭得更兇了。”
孤兒:想去馬航工作
10月10日下午四點,家屬與馬航官員的爭吵依然持續(xù)。來自河北邯鄲的栗二友走上前,指著黃惠康的鼻子問:“老黃,你告訴我,三艘船還要搜多久才能找到(飛機)?”而黃惠康講得最多的話依舊是:“你這個問題我現(xiàn)在不能回答,我會代你呈交。”
栗二友再向前走一步,被旁邊早有準備的保安攔住,然后被勸出了門外。坐在角落的王佳運看到這一切,稍稍搖了搖頭。
在所有的家屬中,王佳運可能是最為特殊的一位。他父母都在370上,其父還是馬航中國的高管。“我父親1991年加入馬航中國,是馬航的第一位中國技術(shù)員。”今年大四的學生王佳運說。
1989年,馬航開設(shè)了飛往中國的第一條航線——吉隆坡到廣州。之后,馬航在中國的業(yè)務(wù)飛速發(fā)展,于1991年設(shè)立了馬航駐北京辦事處,王佳運的父親就是辦事處的第一批員工。父親在馬航負責貨運業(yè)務(wù),出事前的職務(wù)是高級貨運經(jīng)理,馬航中國貨運的最高負責人。
今年2月1日,母親告訴王佳運,他父親在馬航年會上抽中了吉隆坡和云頂旅游區(qū)的免費名額,問他要不要去。“本來我也會去的,結(jié)果3月初學??荚嚕椭挥邪职謰寢屓チ思∑?。”王佳運苦澀一笑。兩周后,2月15日,王佳運在北京西客站坐上火車回學校,父親一直送他上了火車。這也是王佳運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揮手告別的身?影。
王佳運是北京人,3月8日之前,他是一個無憂無慮,不愛學習的大學生,3月8日之后,王佳運慢慢變得成熟。他成績不好,沒能考上北京的學校,只能遠赴四川,讀了一所私立藝術(shù)院校,學費每年3萬。同很多大學生一樣,他晚上熬夜,白天逃課睡覺,如果沒有發(fā)生MH370事件,這種美好的生活還會持續(xù)一年。
3月8日早上十點,王佳運躺在上鋪用手機查QQ,如果沒有其他情況,他打算放下手機,直接睡到下午。這個時候,他接到了北京表哥的電話,告訴他父母飛機出事了。王佳運直接從上鋪掉到了地上,他沒顧上自己,打開電腦,看到了370乘客名單,找到了父親的名字。當時,名單上沒有母親,他打電話給表哥,表哥告訴他,他母親也在飛機上,那份名單不全,表哥已經(jīng)電話給馬航確認過了。
“我一下就暈了,雙眼霧蒙蒙的,什么也看不清。”他宿舍隔壁住著輔導員助理,推門進來,開口就問:“馬航有一架飛機失聯(lián)了,能不能問問你爸是怎么回事?”突然抬頭看到了滿臉眼淚的王佳運,知趣地停住了話頭。
那天,同學們湊錢幫王佳運買了下午一點飛北京的機票。當天晚上,王佳運回到了北京的家。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,書桌旁邊有一個玻璃柜,王佳運在柜子里看到了一張紙,父親在紙上寫著家里所有銀行賬號以及密碼。
這是王佳運的父母第一次一起坐飛機出行,作為老航空人,他父親考慮到了極端情況??吹礁赣H的筆跡,王佳運緊繃的身體徹底崩潰了,癱倒在地上。
王佳運此后的待遇與其他家屬明顯不同。他當天晚上就聯(lián)系到了馬航中國區(qū)行政主管雷紅。接通電話之后,雷紅搶先哭個不停,她和王佳運父親是老朋友,王佳運父親原定3月10日和她有一個會議,而他,也是馬航歷史上第一個在自己飛機上出事的高管。
3月11日,王佳運飛到了馬來西亞吉隆坡,于次日見到了馬航的董事局主席。他沒有被安排和其他家屬住在一起,而是和機組家屬住在萬豪酒店。機長哈里的母親住在他的隔壁,她四處講哈里給他托了一個夢,“這位大媽說,哈里在夢中告訴她自己在一個很黑暗的地方,非常冷”。
在吉隆坡,王佳運與其他家屬幾乎沒有交集,回到北京后,他也沒有加入自發(fā)成立的家屬委員會。“我的身份太特殊,加入委員會會有些麻煩,另外,對于馬航我有自己的考慮。”王佳運說。
在絕大多數(shù)家屬眼中,馬航是一家沒有人性,不值得信賴的公司,只要提起,就是一片罵聲。但經(jīng)過MH370事件之后,王佳運最大的愿望就是加入馬航。“馬航是一個關(guān)聯(lián)公司,有家族企業(yè)的感覺,所有的員工包括家屬都會互相照顧。馬航員工跟我說,比MH370稍晚半個小時抵達上海的航班著陸后,所有的機組成員是哭著下來的,從機長到乘務(wù)。我爸是馬航員工,我爸想把我弄到馬航工作,當時是非常容易的。有很多一家子全在馬航的。”王佳運說。
父親曾經(jīng)同王佳運提過為馬航工作,但被專業(yè)是編導的王佳運拒絕了。3月12日晚上,聽著哈里母親的哭聲,王佳運仔細思考了自己的未來。“自己的這個專業(yè)很難找到工作,馬航起碼是一個不錯的選擇。”
今年7月后,王佳運開始同馬航確認工作的事情。9月,馬航中國副總裁告訴王佳運,馬航目前沒有崗位了,他會幫忙聯(lián)系其他兄弟公司。
“按照中國人的說法,‘盡力聯(lián)系’就是沒戲的意思。”有些著急的王佳運給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寫了一封信,通過馬航中國轉(zhuǎn)交了上去。
“寫的是,馬來西亞航空是馬中友誼的一個重要的橋梁和支架,我不想看到MH370和MH17事件導致我父親辛苦23年的馬來西亞中國航線撤銷,甚至中國航線撤銷,我也想為此付出一份力,我還給馬航重組寫了11條建議。”王佳運說,“除了寫信,我還有兩個渠道,通過聯(lián)系雇員工會提出我的訴求,因為雇員工會是馬航最大的一塊心病,影響力非常大,不得已的情況下,我還能聯(lián)系到馬來西亞反對黨。”
因自己的特殊身份,從一開始,王佳運就與其他家屬保持距離,從麗都飯店到吉隆坡,他幾乎沒有與其他家屬有過交流,到物流園也是偶爾為之。
嚴格來說,王佳運從未進入過馬航家屬的圈子。除家屬委員會的成員外,人們都不知道,他們中間還有一位馬航員工的親人。在家屬微信群中,王佳運也很少出聲,他和張婧一樣,都不太喜歡大群越來越夸張的氣氛——進入10月份之后,家屬大群很多人在相互攀比誰遭受的打擊更大,這種“比慘”行為,讓張婧和王佳運完全無法接受。
也許,青春期的孩子是恢復最快的人群,他們會考慮自己的未來,包括遺產(chǎn)的分配,馬航的賠償,這些都是失獨人群想都不會想的問題。
生活的重擔之外,父母時常會進入王佳運的腦海。“我以前很喜歡熱鬧,現(xiàn)在我特別喜歡安靜,特別喜歡一個人,哪怕自己胡思亂想,因為我知道我不會做出過激的行為。”王佳運說。
同哈里母親一樣,王佳運也夢到過父親。那是3月28日,“我說你跟我媽在哪兒,他說回家了,我說別亂說,我說我知道你們沒回家,快說你們在哪兒,然后他就不說話了。隨后我就飄進了機艙,緊急燈光亮著,救生門沒彈開,也看到乘務(wù)員是慌亂的。有接線短路,冒著火花。父親在空中飄著,我伸手抓他,但他離我越來越遠……”10月10日,坐在辦公室的角落里,王佳運小聲告訴本刊記者。
到本刊11月3日截稿時為止,已經(jīng)有四名家屬因為衰老和疾病離世。
如今,張婧、王佳運和其他10多名家屬已經(jīng)委托美國Podhurst律師事務(wù)所的律師Steven Marks作為其代理,將于近期對馬航和波音公司展開法律程序,要求他們公開信息,推動搜索的進展。Steven Marks曾參與多起空難后的訴訟。
但更多的家屬還是選擇每周一、三、五去馬航辦公室人要人。“星期五到空港向馬航索要親人。”每周四,栗二友都會給本刊發(fā)來這樣一條微信。然后,他就坐公共汽車到邯鄲火車站,坐最便宜的慢車熬一夜來到北京,再坐三個小時公交車,走一個小時來到支持中心。“我們每星期都來,”他指了下其他家屬,“我們再不來,就沒有人找我兒子了。”
這是栗二友的戰(zhàn)斗,這是馬航家屬圈的戰(zhàn)斗,是這個圈子存在的所有意義。